昀清

在冬日里怀念夏天的一朵花





                                          





 




我一般一年回一次老家,2018年回了两次,高考完的暑假回去待了一个月,过年又回去待了三周。烈日炎炎的那一个月我能天天和他问早晚安,白雪茫茫的那三个星期,我就见不到他了。


去年的十一月份,我的外公走了,享年八十八岁。


外公的身体一直很好,突如其来的病情忽轻忽重地来回折腾,老妈赶回老家照看,传来的一直是好消息。那天晚上,我照常坐在宿舍里,桌子上是照常翻开但不会看满两页的书,脚边是吃完的外卖包装,对面笑点清奇的室友依旧看着综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打游戏的页面上突然跳出来微信消息“来自 妈妈: 爷爷走了”。


我当时没有哭,应该说直到我寒假再一次踏上老家的雪地,我都不曾哭过。外公是我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个离开的亲人。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片茫然,作为大学生,我如此明白“走了”的含义,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感。现在回忆起来,我也分不清我是久久不在状况回不过神来,还是对这份亲情过于冷漠?


应该是我太冷漠吧,我这样定义自己的无动于衷,因为我和外公一直不算亲。


一年回家一次,外婆会冒着风雪,也不怕路滑,去“爱家”超市气喘吁吁地拎回来几大塑料袋的肉,她总是节省到极致,甚至还留着我妈小时候盖的被子不舍得扔。只对我,今天有亲手包的包子,明天有炒好的烤肉,后天有炸肉丸,离开老家的时候,有熬夜卤好的牛肉------够一日三餐吃上一周的量。她从来自己做酸奶喝,也是为了挑嘴嫌酸的我,会去商店买一箱箱最好最贵的“老酸奶”------每一盒盖子上封装着花生碎和葡萄干,可以拌着吃。而在她把酸奶送到我面前时,外公就会自己也拿一盒要吃,被外婆数落“给孩子的你贪什么,家里做的酸奶吃得完吗?”他就放下酸奶走开,然后老妈再数落我“怎么就娇惯她,胖成这个样,还吃!你也是!只知道自己吃,不知道帮外公拿吗?”我莫名被数落,但在老家不好和老妈怄气,就拿一盒给放到外公面前,


“外公,给。”


“你吃吧。”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怎么接了。


每年回家,我和外公说话的总和差不多就是和外婆一天说的话。记忆里,他要么出去了,要么就在房间里睡觉,我能见到的时候,多是靠在躺椅上看报纸。他很瘦,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浑身上下都没多少肉,瘦就容易冷,他在有暖气的家里也穿灰色的厚毛衣,再裹一件黑色的羽绒背心,这样,也还是瘦,我总觉得厚一点的被子都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和外公之间话少,但外公是很会说话的,他在这个年纪的老人中是少有的逻辑清晰,和老友打电话可以不带重复地说半个小时,和儿女交代房子问题也有理有据,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年的团圆宴上,他一开口就是老干部的范,“第一,我很高兴我们徐家又能聚到一起......第二,新的一年,我要先感谢我的老伴儿......第三,祝我们几个小辈,龙腾虎跃!”


外公条理清晰的讲话方式很大一部分是他年轻时任粮食局局长的原因,我曾经听过有人叫他老局长,现在想来不由疑惑,老人都喜欢向儿孙夸耀年轻时的光辉事迹,但外公从没说过,就连他老局长的身份,都是从外婆口里听来的。


和外公不亲,交流太少,所以寒假回老家的前半段时间里,有一个人再不在了的悲伤感仍旧很淡。外婆还是为我忙里忙外,一天要问好几遍“饿不饿”,舅舅舅妈还是轮番来看望问候,表哥表姐还是拉着我出去玩,就连年夜饭都是原来的那个酒店,新年,还是热闹的新年。


我第一次怔愣,是除夕夜的晚上。


我找老妈有事,毫无准备地打开外公以前房间的门,看到她对着外公的照片说话,看向我的眼睛发红。我仓促地关上房门,像逃一样。明早拜年,我要少说一句了。


我第二次无措,是去扫墓的时候,这是我第一次进墓园。


外公是土葬,墓碑和棺床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外婆,母亲和二舅拿着草扎的大扫把,一下一下地扫去柔软的白色,露出底下冷硬的黑。外婆一边扫一边说:“老爷子啊,小姑娘也来看你咯。”我提着装香烛和纸钱的袋子,是一个无法入戏的旁观者,我想,他听不到的。雪清干净后,是扫不掉的冰,当二舅拿着扫把敲的时候,我又不禁想,这么吵,不会闹着外公吗?我就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满怀对扫墓的不习惯,怎么也融不进气氛,一半又迫切也想做出些表现,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觉得想了很多事,又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二舅突然招呼我去看鸟。那是不远处的另一块碑,墓碑前放着香炉,约莫是电饭锅那样大,挤满了鸟。那种不知名的鸟灰不溜秋,体型是麻雀的两倍,能有数十只往炉里挤,一些跳出来,又往回挤,我一向喜欢鸟类,却觉得这场景有点让人反胃,那远看就像一个马蜂窝。


外公碑前也摆了一个香炉,外婆从保温盒里夹出 红烧肉放进去,再是饺子,放了六个。


“老爷子啊,你吃肉啊,煮得烂烂的。”


跟着母亲跪拜的时候,我不适扫墓的那一半占了绝对的优势,身体僵硬得不行,愣是除了上香,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要离开的时候,我看着外公的遗照,没戴眼镜,笑得很慈祥,只是没有色彩,在心里说,外公,我走了。


车逐渐驶离墓园,我想,那些鸟,马上就要挤进外公的香炉里了。


我最后后知后觉地哽咽出声,是气温略回暖的一天在小区里散步消食。


北方冬日的太阳温柔得像情人的眼眸,满地霜雪在这样的注视里悄无声息地消融。但这注定是一个舒缓而漫长的过程,因为那光实在温柔得有些过,仿佛每消融一朵雪花,都会让她心生不忍。


我听着音乐,踩着要化不化的雪,偶尔有雪从不堪沉重的枝头落下,我忽然想起,这是夏天的时候,外公曾带我走过的路。


我以为我忘了,但我居然能记起一个细节。夏天的时候,老妈要求我每天出去走路,刚好碰上外公出门,他说:“那我带小姑娘转转。”我心里是不愿的,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和外公相处,但老人言,不可拒。出门的时候,母亲用口型告诉我,别听耳机,又加大音量说了一句,“扶着外公。”我就先笨拙地扶着外公的胳膊,只觉得衣服下面就是骨头,变扭地走了一段路,我放开了外公,他身体很好,走得都比我快。一路上,他只和我说了几句话,都是介绍地名,“这里是幼儿园。”“那边是东门”......路过一座小亭的时候,里面有几位老人,外公突然放开了嗓,“欸!中午好,这是我家小外孙女,从上海回来的!”我躲着他们的打量,觉得有点臊,外公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四处看看,拍了一种花,红极艳极。


那句话从内容到语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迟到了很久的东西一下子冲入我的脑海,悲伤一下子溢满了,化为酸涩爬到眼底。


我想起外公深夜里站在小区门口的身影,负着手,一动不动,那是每次我和母亲乘飞机回来的时候,他都雷打不动地出来等着,接到我们问过好后又不说话了,陪着我们往家走。我又想起夏天当老妈向刚高考后的我和表姐表达期许的时候,他默默无声地坐到我们身边,枯瘦的手指一人一只握住我们的手老生常谈地讲要重道德,女孩要知自重。


那是我的外公,他走了,躺在棺床里,再看不见了。


我拿出手机翻找拍过的照片,找不到,早删了。


我走到那座亭子,空无一人,白雪中隐约露出的枯枝里,哪一枝属于那朵花?


在那个冬天,我无比无比地怀念夏日的一朵花,到如今的春天,我也因为它几次几欲落泪地停下打字的手。


上海下了几场雨了,清明的雨快来了,我想回老家去看他,这次,一定不会只在心里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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